[王喻王]Spotlight
爽完就拆，管杀不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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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杰希从沙发上醒来的时候，晨光正透过白色的窗帘照到他的脸上。他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看着散落一地的纸张，试图用意念把它们归置起来——当然，失败了。
事实上，王杰希的助理一直认为，帮自家老板挑家具大概是天底下最容易的工作——她只需要翻一翻北欧某品牌最近一季的catalog，挑出里头常人觉得最寡淡的一套，然后下个订单就可以了。王杰希的房子一贯是这样的性冷淡式装修风格，简直让人怀疑户主是个清心寡欲的beta，而不是一个嚎叫着要给他生猴子的脑残粉能填满帝都内三环的alpha影帝。
王杰希出道的第一部作品就拿了金X奖最佳新人，片酬将将够在房价飙升的北京买个小户型。他这项花销在圈内实在是老套得别出心裁，只有彼时刚刚创下影帝连庄记录的叶修一眼看穿，说大眼儿这是要把帝都整成自个儿家的盘丝洞呢。当时几乎没人能想到，十几年之后，王杰希名下的房产当真在北京连得成一张蜘蛛网。
王杰希已经很久没有干过通宵看剧本这样的事情了，这一次蓝雨向微草抛出来的条件也颇为优厚，可他自出道以来，就极少接外戏，仿若是个不动尊菩萨，稳稳镇住一圈想要出头的妖魔鬼怪。
方士谦金盆洗手之后，他出演的几部片子都陷入了叫好不叫座的怪圈，虽然微草的声势不减，他自己却隐隐约约生出一点倦意，此时蓝雨提出合作，或许正是一个寻求突破的好机会，只是，他的目光落在剧本封面上的那个名字，同时署在导演和编剧两行。
“喻文州……”王杰希抬手揉一揉眉心，这个名字他自然不陌生，蓝雨和微草出品的片子几次在贺岁档中对垒，彼此互有胜负，背后都少不了喻文州的功夫，江湖上更有传言说他手持蓝雨的股份，才能年纪轻轻就当上导演。可是当王杰希试图回忆曾经看过的对方的作品，却永远只能记起他的镜头里黄少天的样子。
他犹豫再三，终于提笔在合同上加了一行，签下自己的名字，传真给自己的经纪人。
“王老师，喻导演说想约你见个面。”经纪人跟了王杰希也有小十年，办事效率向来一流，不过上午刚刚签好的合同，下午就要约谈，也快得有些出人意料。
“我最近有空吗？”王杰希翻了翻自己的时间表，似乎找不出能够直飞广州的空档。
“他好像本来就在北京，可能是来看景的吧。”
“那就晚上8点，老地方。”
“好。”
老地方是微草总部附近的一家小酒吧，幕后的老板是微草早年的一位摄像师。刚开始大家还是本着帮衬生意的念头去的，后来觉得环境好，隐秘性强，服务生又懂事，于是很乐于把私人约见都安排到这儿。
王杰希吃了饭溜达着过去，只简单地用帽子口罩遮挡了一下，新茶上市的时候他存了一筒正山小种在这儿，这会儿正好喝上。
喻文州来得很准时，八点钟的时候服务生推开包厢的门请他进来。王杰希洗茶的功夫刚做完一遍，只抬头示意了一下，喻文州也没多话，挑了个不近不远的位子坐下来。
他把半满的茶杯推到喻文州的面前，微微一举手中的另一只，“幸会。”
“久仰。”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喻文州说话，嗓音圆润低沉，很容易就让人生出好感，但是着实难以想象这把嗓子在片场里吆三喝四的样子。
喻文州把玩着手中的白瓷茶杯，隔着木质茶盘与铁艺吊灯打量与他相对而坐的王杰希，深黑色的瞳孔里头依稀是考究的眼神。
“合同都签了，喻导后悔也来不及了。”做王杰希这一行的，至不怕就是被人打量，几万人的场子也镇定自若，只是喻文州这一眼里头的意味，却生生逼得他要说些话来打个岔，甚至连自个儿的信息素都在蠢蠢欲动。
喻文州只是微微一笑，对所谓的alpha气场毫无反应，“只怕是我捡到宝了。”他看王杰希主动伸手按下通风系统的按钮，稍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没有关系的，我是个beta。”
“据说您是个beta，作为导演来说和alpha演员合作会有什么压力吗？”
蓝雨和微草两大巨头联手打造的电影自然举世瞩目。在广州举办的开机发布会被闻风而来的记者们挤得水泄不通，两家公司的老板都亲自到场，不过既然是蓝雨的主场，喻文州自然成了重点攻击对象。
王杰希乐得逍遥，虽然同样端坐在台上，思绪却已经飞到了万里之外。
“少天也是alpha呀，”喻文州故作惊讶地扬起半边眉毛，“难道你们都不知道吗？”他的话引来台下的哄堂大笑。黄少天是蓝雨的当家小生，从出道以来和喻文州几度合作都收效上佳，若不是喻文州的性别缘故，只怕早就要被凑成一对来炒作了。
“我很期待和王杰希先生的合作，说起来他还是我的学长呢。”
王杰希听到自己的名字，面上毫无表情，只是默默在心里把远在天边的思绪扯回来半截。他回忆起喻文州的履历里头，确实有一条是X戏毕业，只是母校实在枝繁叶茂，真要攀起关系，个个片场里都少不了师兄师弟。他在校的时候又算得上是个风云人物，隔着好几届都被老师当做范本来讲，不知道是多少学弟学妹的心里阴影。
喻文州当年是卡在专业课及格的边儿上被录取的，其中还有不少是面试老师给的印象分，只是他文化课成绩实在高得离奇，才选到了X戏的王牌表演专业。
虽然当今社会上ABO三种性别已经完全平等，人口比例也大致相仿，艺术院校却是个例外。Beta与生俱来的专注冷静，在表演一道上却远输alpha的热情张扬和omega的敏感细腻。喻文州作为是当时班上唯一的一个Beta，时常连表演课的合作对象都找不到。
那时候的喻文州毕竟是年轻，远未能修炼出日后八风不动的心性，从小当惯了尖子生，突然成了吊车尾，心里头自然不会好过。临近期末的时候，他走在景观河的边上，手里头一摞考试要用的参考书目，虽然已经列好了复习时间表，却还是在往自习室的路上鬼使神差地拐进了黑匣子剧场。
当时台上正在排演的大概是新一届的毕业演出，他花了一点时间，才看出是萨特的魔鬼与天使。扮演格茨的男生身材高大，肩宽腰窄，扮相颇为古典。他修长手指指向天际，缓缓道出最后一句台词，“我将独自和头顶这片空无一物的天空在一起，因为我没有别的方式与人为伍。既然这场战争要打，我就来打这场战争。”全场寂静，仿佛所有人都臣服于他的威仪。
喻文州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待得台上的演员们纷纷转过头来，才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说，“我是路过的，进来看看。你们演得真棒。”
他说得诚恳，这样的事情在戏剧学院里也绝不罕见，台上的人冲着他友善地笑了笑，又接着忙活起来。喻文州踏出剧院，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一看手里头的书，又拐到学校书店，另外买了几本新的。
他熬了个通宵写转系申请，第二天递到学校，情况特殊，他甚至又被面试了两三次，几经波折，才最终成为了X戏建校以来第一个从表演系转学到导演系的学生。
这一次两家公司合作，要拍的是一部传记类的电影，男主角在剧中的年龄跨度从十五岁直到七十五岁，从留洋，从军，一直拍到从政，下野，复又东山再起，隐隐约约能看到背后有好几个几十年前风云人物的影子。可是当王杰希问喻文州需要他做哪些准备的时候，喻文州却只是颇有些神秘地笑一笑说，“有空的话，可以把那段历史都读一读。”他让助理发过来的参考书目五花八门，多是些野史杂谈，笔记小说，倒是读来妙趣横生，只是这些书和王杰希平日的阅读习惯相去甚远，甚至让他一度怀疑对方是不是小觑了自己的文化水平。
他们第二次见面约在北京郊外的一个马场，王杰希对这种地方并不陌生，甚至曾经差点在朋友的撺掇下动过买马的念头，不过最终还是作罢。
喻文州代他备了一身骑装，说是戏服，按照之前他助理给的尺寸做的。这话里头颇有点促狭的意思，因为很多演员在休假的时候难免会长胖一点，敬业的会在新戏开拍之前减回标准体重，却也有进了组，才又让服装师想办法改的。
不想王杰希这一身套上，却是纹丝合缝，潇洒英朗。他之前挑好了一匹黑马，这时候接过缰绳，伸手利落地踏镫上马，才微微露出一点笑意，“裁缝不错。”
他本以为喻文州会和他一起，却不料对方做出个拒绝的手势，只伸手摸了摸黑马的鼻子，“你们可要好好培养感情啊。”
“你怎么知道我会骑马？”王杰希看过剧本，自然知道戏中有不少马上拍摄的重头戏，只是喻文州之前迟迟不提，倒让他生出点好奇来。
“所以说我捡到宝了，”喻文州眨了眨眼睛，谨慎地退到好几步之外，看马儿有些不耐烦的扬起前蹄，“我也看八卦杂志的嘛。”
王杰希为人向来认真，许多演员只需要为了剧情需要学个花架子的东西，他却都认认真真地下过功夫。骑马考到中二级骑手证书，咏春练到可以开武馆教徒弟，围棋也学到了业余五段的水准，前不久某期八卦杂志特意做了个专题对此盘点了一番，一时传为佳话，在圈内圈外都引来不少议论。
王杰希有点无奈地摇摇头，轻轻一夹，放马小跑起来。他骑着马围着场子绕了两圈，速度慢慢加快，这匹马虽然看上去狂野又桀骜的样子，却很是听从他的指令，等又回到出发的地方，喻文州正低着头，侧倚着木质栏杆摆弄手机，王杰希驱使着马儿又轻又慢地走过去，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直到马鼻子喷出的温热气息打到脸上，喻文州才回过神来。
虽然没有露出太多的表情，喻文州眼神里头一闪而过的吃惊还是被王杰希抓个正着，他一时兴起，试着操纵胯下的黑马做了个简单的仪仗动作，没想到这匹马甚是听话，在喻文州面前踢踢踏踏地走出端正的舞步来。
喻文州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一人一马，脸上浮出些许笑意，王杰希低下头来看住他，耸了耸肩，“我也只是试试。”
“也许我应该给你们加一场戏。”当时的王杰希可没想到，喻文州在拍摄现场让他重演这一幕的时候，居然是要给戏里的一个富家小姐大献殷勤的桥段。
北京的戏份大多都设置在王府宅院里。喻文州看了附近几个影视城的景都不甚满意，最后还是托了微草的面子借来一处私宅，据说是微草幕后某个股东的房子，砖瓦桌椅俱是旧物不提，庭中偌大的一株西府海棠开得正盛，也成了意外之喜。王杰希穿上一身改良了的旧制军服往前一立，当真有几分风流倜傥的少帅模样。
他是带着高英杰一同进组的，后者是微草刚发掘出来的新人，这次就被他推荐了来演他自己剧中角色的少年时期。在同龄人里头，高英杰的演技算得上出众，只是他生性腼腆，又有些慢热，这次和陌生的执行导演磨合起来更是生涩。
“拜托，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放松，放松！”
“对不起对不起。”高英杰急得涨红了脸，他这一条去国离乡的告别戏已经拍了七八次，却迟迟不能进入状态，反而越来越急躁，身边的群演们也开始有了牢骚，他不曾应付过这样的场面，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不好意思，先休息会儿吧。”王杰希和他并不在一组，下戏了却没少往这边溜达。他的身份不同，说话自然有分量，执行导演点了头，大家也就散了。
“要相信你自己啊。”他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拉着高英杰坐下。
“王老师……我……”高英杰有些扭捏地不敢看他，只觉得面前的人如瑶林琼树般不敢直视，更是把自己比到了地上去。
“当演员要忘我。在戏里头你不是你自己，你要进到角色里头去，把周围的人统统都抛开。”王杰希一点没有责备的意思，说话的声音轻却笃定，“所以我最喜欢的，就是在现场拍戏导演说开始的时候，什么人也管不了我。这个世界就是你的，你要把它当成另外一个宇宙，虽然旁边有很多人在看，但是都不要理。从导演喊开始的那一刻起，这个空间就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你应该学着去享受这样的过程。”
“留点活路给我们呀王老师。”喻文州刚巧路过，听到王杰希的最后两句话，忍不住打趣。他跟微草的工作人员接触多了，也开始跟着管王杰希叫王老师。
开工以来他一直坐在监视器后头，不怎么说话，大喇叭搁在手边也没什么用的机会，但是再怎么随和的人，毕竟还是导演，高英杰一见他，嗖地一下站了起来，有点局促地笑了笑。喻文州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没说什么，只是晃一晃手上的稿子，走了两步，又倒回来，像是初见一般把两个人来来回回地打量，“你们两个看着，倒真是挺像的。”
王杰希把高英杰的剧本要了过去，看他自己做的笔记。这个习惯最早也是他常用的，后来成了微草年轻一辈的标杆，高英杰功夫下得不少，对人物性格的挖掘也很到位，王杰希对照着自己的部分点拨了两下，又鼓励了几句，放小孩自己琢磨去了。
当天晚上是他自己的重场戏，他所饰演的角色要在国仇与家恨中做一番抉择。王杰希早早到了片场，在一旁酝酿情绪。
喻文州看完另一组下午的镜头之后慢悠悠地晃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王杰希先按着剧本演了一次，从布景里头走出来，到隔壁房间去看监视器。喻文州面前的屏幕呈品字形排列，分别是近景，中景与远景的画面。喻文州看他进来，示意他一起来看。
“这里，我总觉得还差一点。”喻文州把镜头定格在他的面部特写上。
“如果去掉最后两句台词呢？”王杰希沉默了一下，突然说。这场戏中有大量的内心独白，交代角色内心的挣扎，这算是常规的处理办法，也通过台词加深人物身上的悲剧色彩。
“你有把握？”如果去掉台词，王杰希发挥空间自然更大，但是却要纯粹靠表情和肢体语言来传递情绪。
“当然。”
他重新回到聚光灯下，招呼助理准备好抑制剂，埋位开机。
追光灯打在祠堂的排位上，王杰希所饰演的角色穿着一身长衫，持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右手按住左手的袖口，左手持香稳稳地将其插进香炉里。
镜头从远推近，他侧着身子仿佛在倾听着远处遥遥传来的枪炮声，透进来的月光刚好照出他的半张脸，面部的肌肉近乎微不可见地动了动，眼里却变换着恨意，无奈与决绝。
“cut！”喻文州少见地亲自开口喊了停，“过了，准备下一场吧。”
王杰希的助理捏着鼻子扑上来给他喷抑制剂，空气里头本来浮着的淡淡木质香味很快就被中和掉了。喻文州站在旁边看到了，突发奇想地问了一句，“王老师的信息素是什么味儿的啊？”他在中X上了好几年的课，北京话里的儿化音还是学得麻麻，这问题本来还有点敏感，只是大家都知道他是Beta的身份，互相之间又一直相处得融洽，于是都不约而同地去看王杰希。
“想知道啊？不告诉你。”今天一整天的拍摄都很顺利，王杰希也顺水推舟地开了个玩笑。他今天收工得早，也没忘了让助理给大家买宵夜，subway和热狗发给工作人员，导演组还附送人手一杯美式咖啡。
喻文州见东西搬完王杰希的助理手上还剩了一只星巴克城市主题的随行杯，忍不住打趣，“这是给谁开的小灶啊？”
“这个您也喝不惯啊。”王杰希的助理煞有介事地说，“烤坚果栗子星冰乐加可可碎片和薄荷糖浆，双份杏仁糖浆和肉桂粉。魔术师特调。”
“我现在比较想知道他是怎么减重的了。”喻文州端起纸杯喝了一口，觉得美式咖啡都单薄了起来。
北京片场的最后一场戏还是放在了影视城里的民国建筑街，拍纵马入城的男主角。王杰希和之前挑中的那匹黑马磨合的很好，如果不考虑喻文州越俎代庖地给黑马取了个英文名字叫jessica的话，这简直是他从影以来遇到过最棒的一匹马了。
他这次是一身军装，肩头披着的黑色披风用料扎实，足有好几斤的分量，摄影师在一旁安装拍摄用的轨道，喻文州慢腾腾地踱到黑马的左侧。
“Hello Jessica……”他头一天晚上熬夜改剧本，这时候没在做正事，显得不太有精神的样子。说来他这样的导演倒也罕见，极少试图用自己的情绪来带动手底下的工作人员，片场的气氛却一直很融洽。
“浮夸。”王杰希带着军帽，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半张脸，雪白的手套握着马鞭，多出来的一截慢慢敲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面无表情地评价道。
“那还请影帝多指教啦。”喻文州不以为忤，只是亲昵地摸了摸黑马的鬃毛，临走前没忘了低低地补上一句，“注意安全。”
有特技师过来把马牵到指定的位置上去，王杰希坐在马背上，随着马的起伏调整着自己的姿势。他心里头默默回忆这几天的戏份，只觉得喻文州改出来的剧本愈发地合他胃口，几乎找不出挑剔的地方。这可绝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想当年他和方士谦头一次合作，两个人差点没在片场打起来。
方士谦那时候也才拍过几部戏，左手掌镜头右手签支票的金牌监制的架势却已经初现端倪，平常的导演都要让他三分，偏偏王杰希那时候年少气盛，非要改几句台词。要说这在片场也是常有的事情，方士谦却白了一张俊脸，说什么也不肯，两个人互不相让，只差一句话就要就地拆伙。不想方士谦头天闹得厉害，过了一夜却是云开雾散，从此王杰希才在微草有了说一不二的气势。两个人后来的合作虽然也偶有摩擦，终归是并肩将微草送上顶尖制片公司的行列。
方士谦宣布退出的那天晚上，微草内部也给他搞了个告别宴，主角喝得酩酊大醉，最后还是王杰希和他徒弟袁柏清一起把他扛回了公寓，方士谦留给王杰希的最后一句话，是说他们合作的诸多片子里头，他最喜欢的，并不是王杰希拿奖拿到手软的那一部，而是他们合作的头两部戏，这话说得蹊跷，又是酒醉之言，王杰希自然不放在心上。只是他日后捉摸，那两部戏唯一的共同点，大概是出自同一个编剧之手。第二日早上方士谦精神抖擞地出现在首都国际机场的出发大厅，一身打扮骚包又高调，不像是要归隐，倒像是大张旗鼓地出国看秀，甚至毫不吝啬地给蹲点的狗仔们留下了一个飞吻。
今天的这场马上戏说难不难，可是要兼顾姿态和表情却也不是易事。王杰希拍过好几次类似的戏码，最开始的时候骑过道具马，后来用过木马和道具箱，但是到底还是真马的效果更好。只是一般演员受不了马背上的颠簸，要么提前特训，要么只拍脸部的静止特写，动作由替身演员和后期来弥补。
“开始！”王杰希的脚后跟轻轻一动，马儿自然地小跑起来，他身姿笔挺，端坐于上，身后的披风猎猎扬起，如黑云翻卷，端的是意气风发。马蹄轮番敲在青石板路上，声音越响越急，他脸上表情不动，心里头却默默数着不够时长，只是马不可能停下来，心神电转间他一勒缰绳，做出个回头扬目的动作。这本是剧本里没有的，他却加得自然而然，眼睛里俱是少年意气与风流不羁，等到喻文州喊停，甚至有别的演员鼓起掌来。
“亏得喻导事先安排了一个镜头拍他的脸部特写，”这个长镜头拍出来气势如虹，摄影师却差点被王杰希的自由发挥吓出心脏病来。
“唔该晒。”喻文州笑眯眯地说。
剧组后期转战上海，中间安排了一个星期的准备时间，王杰希也得了个假期。在北京分别的时候他掏钱请剧组吃了顿烤鸭，包下了合约酒店的宴会厅，连群众演员都没有漏下。
化妆组的姑娘喝得多了，开始眉飞色舞地讨论起如何把王杰希的两只眼睛画出一样的大小，摄影组被喻文州磨得厉害，这时候熬着他本人喝了两圈。
喻文州酒量不错，半斤白酒下肚也面不改色，一双眼睛倒是越喝越亮，到后来微微上挑的眼角染了些许红色，甚至显得有些妩媚。他走到宴会厅露台，看到王杰希一个人把玩着酒杯，里头装的倒不知道是什么。
“不想被拍的话，就别往前走了。”王杰希听出脚步声，却闻不到信息素或者抑制剂的味道，猜想大概是喻文州。
八卦与绯闻也是他这一行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再加上王杰希是出了名的低调，更是引起不少狗仔的好奇心，当真被拍到跟人饮酒对谈，不知道能发散出多少黑点。
喻文州虽然也算得上是一线导演，但是除了新戏开拍前偶尔会被追逐着拍一拍他和演员的会面之外，并不会招徕太多的镜头。只是王杰希这么一提，他也很快明白过来，脚步停在了露台之外。
“上海见？”
“上海见。”
只是王杰希在浦东机场下飞机的时候，并没有料到自己要见的不仅仅是喻文州，还有黄少天。
黄少天号称蓝雨一哥，虽然比王杰希晚出道几年，声势却也不相伯仲。这次蓝雨在喻文州的新片上下了重注，他却置身事外，曾经引来无数猜测。包括自立门户、和公司有矛盾，不愿意给王杰希做配等等等等。不想就在他们新片发布会的第二天，黄少天自己也主动接受了采访，说是要完成童年梦想，打算花半年时间出一张唱片。
一时间业内哗然，只道如今唱片行业并不景气，黄少天好好的影星不做，却要在歌坛来插上一脚。
甚至连喻文州都被揪出来采访，他一贯打得一手好太极，这时候虽然认真做出力挺同事的模样，却也少不了调笑，“大家不觉得少天很适合唱rap么。”
黄少天——号称永远无法被翻拍的男主角——因为所有后继者都会死于肺活量不足。
事实上，王杰希认识黄少天还要比认识喻文州更早一点，早些年两人时常在各类的时尚活动和颁奖礼上打个照面，只是这几年他着意减少了曝光，连着几次颁奖礼都鬼使神差地和黄少天错开，甚至被媒体解读成了王不见王。
“王大眼好久不见啊。”黄少天半个身子挂在喻文州背上，懒洋洋地同他打招呼，和他素日里精神帅气的剑圣形象相去甚远，传出去不知道会摔碎多少苏粉的玻璃心，偏偏此刻他身边来往忙碌的大半都是蓝雨的后勤人员，对此早已司空见惯，毫不惊奇。
他话说完了，又偏头做出和喻文州咬耳朵的姿势，音量却一点没降低，“文州啊你闻到没，苦死了，一股子中药味儿跟咱们家片场外头那家中药铺一样一样的。”
“好久不见。”王杰希一样能闻到黄少天身上那股洋溢着海洋气息的信息素——用叶修的话来说，是鲜虾鱼板面的味道。两个alpha的味道彼此冲撞，虽然并没有敌对的意思，换做是一般人也早就绕着走开了。
偏偏喻文州并非等闲之辈，他好脾气地把黄少天卸下来，和王杰希握一握手，“王老师辛苦了。”
黄少天找了上海这边的工作室录歌，一个人整天对着麦克风也觉得无聊。喻文州带着蓝雨的大部队过来，与他这样爱热闹的人而言简直是久旱逢甘霖，自然要打着探班的名义来蹭吃蹭喝一番。
上海的片场要拍的是男主角人生的中后期，王杰希的扮相自然也得往成熟的方向折腾，化妆师突发灵感，甚至还在他嘴唇上头黏了一小撮胡须。
“噗！”王杰希从化妆间里头出来，喻文州还没说话，黄少天倒是很不给面子地笑喷了。他本来正在怂恿喻文州一会儿放工了去吃麻辣小龙虾，这时候也全然把美食抛在了脑后。
“嗯……我觉得还是定妆的时候那个好。”喻文州一边帮黄少天顺气，一边慢腾腾地评价。他思考了一会儿，伸手捋了捋王杰希的头发，后者条件反射性地想躲，终归还是站在原地，任由对方摆弄。这下连站在旁边的王杰希的助理一时间都愣住了，要知道她这位老板的脑袋素日里就是老虎的屁股，除了合作惯了的发型师之外，鲜少会任由他人动手动脚。
“头发再剪短一点。”喻文州侧着头和旁边的造型师商量了一会儿，把最终的方案决定下来。王杰希到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儿，喻文州就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
两个大明星自然要全副武装，相比之下喻文州就轻松很多，只是随意扣了顶棒球帽就敢借着夜色的掩护出街。这帽子全然不像是他的画风，王杰希甚至觉得说不定是黄少天的。他无意去揣测这对搭档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只是在圈子里呆久了，自然有几分直觉，黄少天和喻文州虽然亲近，却当真是光风霁月，毫无暧昧可言。
黄少天虽然嘴馋，吃得却相当克制，担心太辣会伤了嗓子，喻文州剥虾的动作熟练，吃起来也是斯斯文文的样子。
“你别管他，他就是怕辣又爱吃，只能一点点地来。”毕竟是同行，聊起来了话题总归不少，黄少天又是个开了口就停不下来的，三个人的宵夜到最后几乎成了他的独家演讲。
“我跟你说，你可不许欺负我们家导演……”他趁着喻文州去结账的时候扯着王杰希说，表情不太严肃，眼神里却有认真的意味。
到底是alpha，天生的领地意识，只要是蓝雨的人，他都当成自家人来看待。他这么一护短，王杰希不仅不以为忤，甚至还找着点儿共鸣，不过——看着黄少天喋喋不休的样子，他现在有点怀疑喻文州是不是和黄少天合作的次数太多，才会在最初版本的剧本里头给他也安排了那么多台词。
男主角从政和下野期间的戏份，大多是王杰希出道以来就扮熟了的深沉稳重，奈何一整天拍下来，喻文州看了却只是摇头。
“这个表情，是你第一部戏里的；这个表情，是你拿影帝时候的；这一part，是你和方士谦最后一次合作的。”他眼睛望住监视器，只留给王杰希一个侧脸，语气平淡，却很直白。
“你如果不是想更好一点，又何必要接这部戏？”
事实上，王杰希在这一方面的表现力几乎已经达到了远超同侪的巅峰水准，但是喻文州想看到的，却是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只是这一步，也许比之前的所有加起来更难。
王杰希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说想要调整一下。第二天喻文州临时调了安排，专门过来跟他这一组。
早上他推开片场的门，看到王杰希已经来了，他换了戏服，手边放着一杯热茶，正独自对着面前的棋盘长考。片场烦乱而又嘈杂，有无数的工作人员在做着准备活动。演员活在镁光灯下头，永远是身旁有人，眉前有灯。可是此时的王杰希却硬生生在身边划出了一片仅属于他的区域，清冷而肃穆，却又是岳峙渊渟的气势。
喻文州跟摄影打了个手势，让他先拍这一段，等王杰希从突如其来的安静里回过神来，正巧对上喻文州含笑的眼神。
杀青前的最后一场戏，是少有在棚里拍的特效镜头，片中的男主角遭遇追捕，无奈之中只能跳桥求生，剧组租了附近体育馆的游泳池，安排好水面上下的摄影机，在王杰希身上绑了威亚，打算前期拍摄再用特效加上背景。
水下戏向来最是累人，王杰希跳了两回，内层的戏服就都湿透了，沉甸甸地赘在人身上，人在水中，动作的力道与表情的夸张程度都跟在陆地上不尽相同，空中和水里毫无依托，还会自然而然地让人生出恐惧。但是他却极为精确地表现出了剧本里要求的惊慌与愤怒。
摄像机透过水体，把焦点牢牢地套在他的身体上，逐渐虚化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却依然有着慑人心神的感染力。喻文州本来已经喊过了，王杰希裹着毛巾过来看了一眼，说想要再补拍一遍。只是这一遍只走了一半，镜头里居然就没了他的影子。
喻文州只听到外场一声闷响，接着是尖叫的声音，他出了工作间，看到一堆人围在游泳池边，当中是躺在地上的王杰希。
脑内有一瞬间的空白，只听得出组里的医疗人员喊着退开，他下意识地照办，很快就有人把王杰希移上担架，送去了医院。
诊断结果出来得很快，右腿胫骨骨折，多处软组织挫伤。这么一来，剧组也全没有了庆祝杀青的兴致，草草地吃过一餐了事。
王杰希在上海做了手术，接着转回北京，但是终究还是漏了风声。他拍了十几年的戏，没出过什么大事故，这一次偏偏是赶上是和蓝雨合作，粉丝们过了一开始的担心，纷纷把矛头对准了蓝雨，认为是蓝雨的疏忽，甚至是有意伤害竞争对手的当家演员，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剑拔弩张，甚至连喻文州那个除了新片公告什么都没有的微博下头也是一片谩骂。
最后还是王杰希出面录了个视频，说明是自己要求的多拍一遍，希望粉丝保持冷静。他在医院的花园里用手机自拍，平日里板正的衬衫西装变成了松松垮垮的蓝白病号服，向来服帖的头发也难得的翘了个角，反差之下引来粉丝的无数花痴尖叫，事情自然平息下来。
喻文州那一头搞定了粗剪，交给特效公司去做后期，终于觅得了一点闲暇，于是去医院看王杰希。医院里头依照性别分了病区，王杰希这样住单人间的会有意在室内留存一点他自己的信息素以促进新陈代谢，加快伤口的愈合速度。一般的alpha或者omega想要探病需要特别安排，倒是他这个beta毫无芥蒂，轻轻松松就进了房间。
王杰希倚在床头看书，一条腿打着石膏，气色不错的样子。喻文州把保温瓶放在他床头，四处找了找，拿他平时用的碗盛出汤来。
“不用这么客气吧。”
“杀青饭，你不是没吃上吗？”
王杰希接过来尝了尝，喻文州在旁边说，“火腿冬瓜猪骨汤，据说喝了对骨头好。”
“你这意思是让我吃啥补啥啊，”王杰希笑了笑，“味道不错。”
他刚刚放下的那本书是剧中人物原型之一的传记，喻文州见了，不由打趣，说怎么都已经拍完了，还在做功课。
“没看完，”王杰希把书签夹在中间，放到一边去，“我这也算是得了个假期了。”
他越这样说，喻文州心里头越是觉得抱歉，王杰希这样的演员，后头不知道排了多少档期，却因为这次事故全都要拖延。他一时不慎，脸上的表情却被王杰希抓个正着。
“对了，你看看，我的脸没事儿吧？”
“你的脸？”喻文州不太明白，但是还是依言看向他，“没什么问题啊。”
“那不就得了，”王杰希说，“就算你要补拍镜头，也不会影响连戏嘛。”
喻文州在王杰希的病房逗留了一整个下午，直到王杰希的助理来送晚饭的时候才离开。他开了车，就顺路送王杰希的助理回去，高高瘦瘦的小姑娘临下车，塞给他一瓶抑制剂，喻文州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这姑娘跟王杰希跟得久了，似乎也学到一点行事出人意料的做派。
“您给喷喷吧，身上一股王老师的味儿，我怕您回去路上被哪个把持不住的omega扑了。”
喻文州道了谢，接了过来。
他第二天就要进剪辑室做终剪，日夜颠倒地在里头折腾了一个星期有余，等出来，才知道出了大事。他去王杰希那儿探病的时候，被蹲守的狗仔拍到了，照片里头他微微低着头，与王杰希扬起来的脸贴得极近，仿佛下一刻就要亲吻在一起。
他做导演的，自然知道这是借位镜头，可是模糊的照片往网络上一放，却是百辞莫辩的铁证。上一次的事情还在发酵，这一次的风浪只会更大。王杰希之前难得的申明也成了帮恋人开脱的辅证。
王杰希这样的优质alpha，就算轮不到自己，也该娶一个温柔贤惠的omega生上三五个孩子才是正道，喻文州这样平平无奇的beta，根本配不上男神。他的粉丝们不能接受偶像这样的选择，自然把错都归咎于另一方，一时间群情激奋，闹得沸沸扬扬。
相比之下，喻文州的粉丝在数量上要少了许多，但也都自视甚高主，导演音轨倒背如流，X瓣X乎上长篇大论，平时就看不起只会花痴演员的脑残粉，这时候说话也刻薄起来，说你王杰希就算是个A，不也要被喻导指挥使唤，拍戏的时候让干嘛就干嘛。
这话仿佛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想当初王杰希很演过几次少年君王与豪门少主，出席活动粉丝们都是恨不得跪下来高呼吾王万岁的排场，如何忍得下这样的说辞，更是不能善罢甘休。
喻文州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有心想要说点什么，却被蓝雨的公关部门劝了下来。合拍戏后期的工作很多，他也没太多精力花费在这上面，甚至连微博账号也一并交给了经纪人打理，全身心地投入了后期制作中。
两边公司商量到最后，也只得拿出冷处理的办法。娱乐圈里的风风雨雨实在太多，再加上他们俩有意无意地彼此避开，连宣传路演的时候也保持着距离，没让人再抓到可供炒作的把柄。
新片上映，票房看涨的同时业内的评论也一路走高，甚至有不少人已经提前替王杰希预定了第二年的影帝头衔，只是两家粉丝为了斗气比起了包场票房，让人有些哭笑不得。票房超过X亿的时候，蓝雨和微草凑在一起搞了个庆功宴，喻文州和王杰希被安排站在了巨大数字的一头一尾，中间隔了无数个0。之后的酒会没对外开放，王杰希觅了个空档，把一支香槟递给喻文州。
“恭喜。”
“恭喜。”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随即陷入有些尴尬的沉默。
到底是王杰希更老练些，双眸低垂着把玩手里头的郁金香杯，有些犹疑地低声问道，“我以前听士谦提过一件关于导演的事情，觉得好玩，但是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他说来吓唬我，不知道喻导能否为我解惑？”
“请讲。”
“他说好的导演，在拍戏的时候，要对自己的演员充满爱意，这样才能拍出好的作品。”
王杰希的台词功力向来也为人所称道，这一次的话却说得艰涩无比。
“的确是这样。”喻文州平静地回答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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